思想浸润,但经成乔今日一番高谈阔论,从前所固定的观点竞然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动摇,如同打开了一个新世界。
虽然甘罗长随成乔身边多年,清楚她脑海里有着数不胜数的新奇观念,但这番论调一出,亦不得不以敬佩的目光看向她。成乔不禁垂首与他对视了一眼,平日玩归玩,闹归闹,真要灌输大道理怕是没几个人能比得过她。
韩非刹那缄默了片刻。
他本就性格沉稳,此时抵颌细细思忖方才小外甥的一番议论,暮光洒落周身,愈发衬得他沉静如海。
作为法术势之道的坚定支持者,韩非一向认为,君主唯有以强权手段统率群下,控制思想以愚民,将权力集中收拢手中,方能保证统治安稳,富国强兵。只是这富国强兵的后果,又是何人在享受呢?他从来只为君主一方考虑,将臣民皆视作手中工具,但真若这个外甥所言转换思维角度,从民众地位思考,富了国,强了兵,于他们而言又有什么实际的好处?
按照成乔一贯以来的说法,除了日复一日给上位者创造价值,他们自身基本得不到任何利益,只能聊以糊口,若是君主能够保证臣民不用担忧吃穿,便已然足以被夸奖为"明君”“贤王”。
起初他在听到这样的说法时不免嗤之以鼻,君权神授,君王生来接过上天赋予的使命,便该驾驭万民,而百姓合该乖乖为他服务。可是方今周王室已亡,诸侯逐鹿,又何来君权神授。“那长安君请试言之,既工商业足以增加百姓财富,又该如何落实?”空话大话人人皆会言,而如何行动实践,才是真正贤才与庸碌无为之人的区别了。
成乔眨眨眼:“我光说也无用,小舅舅一会儿便知道了。”她深知言语并不能撬动韩非心中根深蒂固的思想,唯有用现实的成果,方能对他带来改变。
隔天,城门上便出现一道榜文:奖励经商与手工之家,凡一年创收两百枚秦半两者,官府额外奖励百分之五,多劳多得,童叟无欺。正当众人心中跃跃欲试,可又不知如何着手时,成乔又开办一个工艺学塾,专门教授家庭妇女以谋生之法。
如何选择这个地区相对擅长的产品,成乔也在当地做过社会调查。深知底层人民文化水平普遍不高,她一面默默将开办文化学堂的计划提上日程,一面选择放弃问卷调查,改用实地探访,挨家挨户收集样本数据。本地盛产竹子,质地坚韧,不易被虫蛀,因此竹编工艺是建设生产工坊的不二之选。
成乔挑选了新安城东一个山脚下的村庄作为试点,此地村民多以农耕为生,起初听到要推广竹编工艺都颇为抵触。王柳娘便是其中一员。
她原先为赵民,秦国攻下上党大部分地区后举家逃难来秦国维生,由于秦国奖励耕战的传统,丈夫便随军出外作战,她在家如其他村妇一道,每年耕作成熟后上交一部分粮食缴税,剩下的那部分便供全家老小吃用。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,她已习惯这般的生活。虽清贫亦没有富贵的概念,只觉得能吃饱穿暖已是幸运,再不敢奢望其他。于是当成乔敲开门询问她:“娘子可愿加入学塾,习一些手工技术脱贫致富?”
王柳娘闻见“致富”二字,一瞬间眼睛一亮,然又顷刻熄灭,婉拒摇首:“辛苦长安君好意,只是民妇不敢作此贪图,只愿脚踏实地而已。”成乔料得她会如此回答,毕竞这一路过来十户人家有八户的答案皆如出一辙,微微一笑,打量了一圈屋内陈设。
照例是秦国统一的泥墙茅草屋顶,室内一只灶台,一张食案,妇人身上的襦衣灰尘扑扑而打满补丁。
典型的战国小民装扮。
而王柳娘的名姓,亦是出生时屋舍旁种了一棵繁茂的柳树,父亲随口一提而取,她的许多邻居们甚至连名字也没有,仅以家中排行相称呼。这时王柳娘的三个儿女跑进屋内,呼道:“娘,我们饿了,想用哺食。朝成乔歉意的一笑,道声失陪,王柳娘从跪坐的草垫上起身,从灶间土锅中取出三张干巴巴的胡饼,递给三个孩子,摸了摸他们的脸:“去吃罢。”那胡饼以糠制成,嚼起来生硬难咽,成乔从前试吃的时候尝过,几乎味同嚼蜡。
然而那三个孩子吃得很香,应是腹中饥饿,小嘴不停,俨然将这块胡饼视作珍宝。
待安顿妥当,王柳娘又坐回成乔对面,叹声气:“小子小女不识礼数,令长安君见笑了。”
成乔摇首,道:“不知他们几岁?”
“年长的十岁,年幼的两个一个八岁,一个六岁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