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99年,暑假。
李金银做完最后一道大题,将物理试卷夹进作业袋,轻手轻脚地推开小房间的门,客厅墙上的时钟显示九点四十,时间正好。
她蹲身换鞋,冷不丁背后传来一句:“这么晚去哪?”
她身子微微一僵,只见李志强穿着松垮的白背心,脚踩拖鞋,站在冰箱前喝水。在他身后,洞开的主卧露出半边床,床沿矮凳上坐着一个枯瘦的王彩娴,听到动静迟缓地看过来。
接触到她冷郁的目光,李金银垂下眼系鞋带,低声道:“太热了,去买根冰棍。”
李志强不在意地嗯了一声,摔上冰箱,咒骂这热天。
李金银麻利地下楼,踩上自行车,往娄泽打工的台球店疾驰而去。娄泽十点钟下班,运气好的话能赶上沿路豆花店的最后一袋红糖冰豆花。
到了台球店,店里没几个客人,二手空调嘎吱运作,空气里满是汗味和烟味,李金银在几个黄头发的小流氓里一扫,没捕捉到男孩锐竹般的身影,径直回到前台,“老板,娄泽还没下班吗?”
前台的中年夫妻守着桌上一台小电视,男人回:“他今天先走啦,你们没约好吗?”
李金银眨眨眼,乖巧地浅笑道:“知道了,谢谢老板,老板再见。”
年轻姑娘像脆生生的嫩笋,男人笑弯了眼,目送她出门,“诶,慢走啊!”
老板娘啐了一嘴瓜子皮,横眼扫他:“你怎么不告诉她那小子滚蛋了?”
“什么叫滚蛋了,我不是留他干完这个月吗?”
“我看你养着闲人就是为了见这小狐媚子吧!”
“哎哟祖宗你留点口德吧,我是看娄泽那孩子可怜,亲娘被两个男人玩死在床上,后爹为了给他娘报仇又成了杀人犯,要在里面蹲一辈子,小小年纪没人看管……”
女人打了他一掌:“知道他是杀人犯的孩子还用他,你没看他今天瞧我的眼神!”
“那还不是你先说了难听的……”
豆花袋子上的水珠滴到腿上,一片湿凉,李金银冷眼瞧向台球店的招牌,提着冰豆花快步离开,她知道要去哪里找娄泽了。
后港朝南,原先是个货港,从前后来省城建了吃水更深的大港口,宜海这个就渐渐废弃了,倒是西北岸的小渔港还用着,海鲜市场就建在那里,每到翻北风的时候,整座城市都布满鱼腥味。
港口尽头停了艘破旧的采砂船,据说船主非法采砂被抓进去了,自李金银有记忆起就停在那里。
娄泽坐在港口尽头,海风把他的黑色T恤吹得鼓胀,露出一截劲瘦的腰线,在茫茫夜色里显得单薄而孤独。
这里算是两人的秘密基地,每当有人心情不好时,他们就会来后港,有时只是坐一会儿,有时一坐就是一夜,直到日出的霞光笼罩整个海面才会偷偷回家。
李金银用脚踢他,娄泽没回头,抬起手掌心向上勾了勾,李金银把豆花放上去,他顿时咧开嘴转过脸来,“赶上了?”
“嗯”,李金银在他身侧坐下来,“可是豆花不冰了。”
“就是暖的才好吃。”娄泽盘起腿来,用牙咬开袋子一角就这么叼着喝,“在店里听到什么了?”
李金银低头不语,他就明白她什么都知道了,笑着长叹:“又得找活儿干了。”实际上也不见多烦恼的样子。
过了一会儿,他望着海面说:“明天是我爸探监的日子,我请了假。”
李金银点点头,听他继续自语:“也不知道要给他带些什么,别人进去前都知道交代点什么,他闷半天就给我来句——‘好好的’”
娄泽的父亲被判死缓两年,今年是头一次放监,李金银说:“带个苹果吧。”
“苹果?”娄泽摸摸鼻子,“也是,里面伙食估计不怎么样,是要补充点维生素”,又说:“水果能带进去吗?”
李金银也说不好。
娄泽随手拨动地面上小臂粗的铁锚,锚的另一头坠在海里,随着摇晃发出幽远的水声。
“其实我不知道见了他要说什么,他不爱说话,我长这么大就没跟他说过多少话,虽然我知道他是个好人,对我和我妈都好。”
锚上掉下的铁锈片细碎地散在地上,暗红色,就像李金银赶到案发现场时遍布在娄泽和他父亲身上的血液。
娄泽和她不一样,娄泽是有人爱着的小孩,他的心脏和他的血液一样,是热的。这一点,李金银在真正认识他之后才明白。
“打个草稿吧,我帮你写。”李金银舔舔干涩的唇。
娄泽大笑起来,笑完了说:“算啦,见一面就可以了,够了。”
李金银不可置否,犹豫道:“明天……”
“明天怎么了?”
李金银朝他侧脸飞速瞄一眼,摇摇头,“没什么,明天你早点去。”
“为什么要我早一点?”娄泽歪着头凑过来。
李金银从他忍笑的眼睛猜到这人在故意逗她,拉下了脸色。
娄泽赶紧低头求饶,拉住她:“我错了我错了,我怎么敢忘记我们小花的生日?”
李金银再一次斜眼瞪他,小时候擅自给她取小名,不管她如何反对这人就是油米不进,真惹急眼了认