饮这酒,定要醉了。”
她酒盏举到腮侧,手指在杯身敲了一下。
“我一直想问,”她将棋盘上新落的花瓣捡了,“李玄白似乎很得宠,很嚣张的样子。公子却是时常受罚。”
“虽然行事端方的,显然是公子。那行事离经叛道、为人叛逆桀骜的,却怡然自得,甚至有闲心,大好的天色拉我去下棋。”
她问,“这究竟是什么道理?”
顾止沉默了至少一刻钟。
温适灯光将他轮廓照得柔和,照得亮他面容,他神色却犹自一片晦暗难言。
落花又落了几片。
他仍是不说话。
寂静里几声清脆惊心的鸟啼,南琼霜忽然意识到,或许她不该问。
还不该问。
是这酒的缘故。
才抿了两口,她就已经不辨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。
她懊恼将杯放下,忽然听对面的人开了口。
“师叔……”又停住了,自嘲着改口道,“不,其实父亲也是。长老们对我都是一样的。因着我肩上担子更重的缘故。其实我都理解。”
“因为公子是少掌门,所以凡事更严苛,所以同样的错,总是先拿公子杀鸡儆猴,甚至鸡杀了,猴也不儆?”
他沉默不语,南琼霜嗤笑一声,“要我说,公子,不过都欺负你好脾气罢了。”
顾止垂着眼,只是兀自在棋盘上落子。
“也就只有公子这样的脾性,才忍得了如此明目张胆的偏心。至于什么少掌门之位?”
她指甲在酒盏上敲了一声,“你想,少掌门若是李玄白,他那个脾气,容不容人这般压他?”
黑子落,咔哒一声。
“其实……师叔和父亲这般待我,也有他们的道理。越多磨炼,心性越平稳坚韧,将来才更好执掌全山。”
“错了,公子。”她几乎醉了,从食管到胃皆是一阵如火烧,身子软软趴在桌上,醉眼迷蒙道,“越能忍,该你忍的便越多。因为旁人不忍,只有你。”
往生门这些年,她也是看开了,但凡能吃苦,便有数不清的苦给你吃。
自欺欺人的自洽,自我感动的牺牲罢了。
顾止面色沉如水,不发一言。
落子声声,灯花砸了一朵。
“我明白公子的意思,也明白长老的说辞。不过也想问问,公子觉得,当真从责骂领罚中学到什么了吗?”
他仍是不说话。该她下子,她拈着白子,在桌面敲着:
“公子心细如发,滴水不漏,待人接物无不面面俱到。这些,乃是因公子本性谦和妥帖,与动辄领罚无关。”
顾止只是出神,瞧着酒盏里泛开的细细涟漪。
她趴在桌上,竖起一根食指,一贯温柔娴雅的人,醉了竟有几分娇憨:
“责骂,除了使人怯懦软弱、缩手缩脚以外,并没有任何益处。”
“有时,也是我做错了。”他道,“做错,该罚。”
她摇摇头,笑,“公子,过错,改正即可,罚不是必要的。何况,还是从不一视同仁的罚。”
又一阵长久的沉默。
一阵山风吹来,吹得花树潇潇,落红如雨。灯笼光跳跃闪烁,映得顾止眼里一点光芒萌动。
她恍然惊觉,向来不同人谈心的,怎么竟然说了这么深了,定是这酒醉人。于是将话头往回拉:
“其实,很多时候,错的与其说是公子,不若说是旁的。譬如说,公子为山内鞠躬尽瘁,日夜操劳,可有得了师叔一句夸奖吗?”
酒上了头,顾止抬眼一看,对面人从雪白的脸,到玉颈,一应红了起来,呼吸间喷薄酒香。
颊上两团潮红艳色。
顾止难以忍耐地闭了闭眼,想,今日这酒怎么这样热,烧身一般。
“其实,由我来看,公子是世上最好的人了。既体贴,又周到,温柔可靠,正人君子。在山上这些日子,若是没了公子……”
她声音仿佛呢喃,又像是撒娇的感叹:
“……若是没了公子,我都不知怎么办。”
顾止听着,其实只敢听,不敢看,但这时无论如何想看她一眼。
一抬眼,竟然发现她拈着一颗白子,醉醺醺地夹在指间摩挲,在唇边。
玉白的小棋子,蹭上一缕销魂的、嫣红的口脂。
她浑然不觉,将那棋子落在棋盘上。
一点招摇又嚣张的红痕,堂而皇之地躺在他眼皮子底下,有意挑衅他的忍耐,嘲讽他的口非心是。
他心虚垂下眼,喉结滚动一下。
她轻轻呢喃:“公子……是这世界上,顶顶好、最最好——之人。”
说着,几乎支持不住,棉花一般醉卧在桌面上,头顶花簇里飘下一瓣花片,翻旋着落在她腮侧。
“姑娘醉了。”醉的何止是她,今日这酒太烈——他伸出手,不知出于什么心思,道,“别再喝了,给我吧。”
她强撑起来,花瓣轻盈滚落进衣领,钻进那玉瓶般的长颈深处,那一大片雪色里。
他视线跟着那花瓣坠落,一瞬,方知自己在看什么。
面无表情,大拇指却将酒盏生生抠裂了,一圈蛛丝般的裂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