谢长缨不觉笑了一声,见他并不多说此行来意,自然也不再多问,转而道,“我也正有意往京口一行。” 苏敬则了然:“是为先前大朝会上的那事?” “倒也不尽然,国丧之时我乘着休沐时已请求调阅过晋陵郡的相关卷宗,关于安置京口侨民之事,也算有了几分打算。如今既是得了空,何妨亲自去看一看京口是何模样?”谢长缨沉吟着回忆了一番此前的见闻,答道,“南来的士族若非高门,便大多不会贸然与江左士族争夺京邑之地,而是继续向南逐空荒而居。但出身寒微的流民却又是不同,他们资财匮乏人力薄弱,无从再向南选择停驻之地,只是在胡骑逼迫下勉强渡江,选择一处接近北土之地,以便来日重返故园——这些人并不难笼络。” “晋陵郡多荒山野泽,水渠甚少,田中常生草秽,若要在此拓荒山泽安置流民,并非一朝一夕之事。不过,京口为扬子江入海处,江面四十余里,且扼守秣陵通往三吴、越地的要冲,若以此上奏朝廷请求修筑水渠官道,或许能够博得应允。”苏敬则摇了摇头,“但在这之前,你的打算是什么?” “晋陵郡一带多有流民,南下时为求保全大多聚集一处且战且行,正可将他们划分属地收编,组建兵力。此地又与三吴相邻,或许在当地水渠官道完全修成前,可以三吴物产补足缺漏。相关的奏疏,中秋过后我便会递入太极殿,只是……”谢长缨言及此处,幽幽一叹,“朝廷恐怕有心无力,未必能为京口拨出如此数额的内帑,纵然算上谢氏此次所得的封赏,只怕仍有不少缺漏。” “所以……你想去试探慕容先生的态度?” “……不错,听说他也乘着此次休沐回了南泠书院。” 苏敬则闻言,兀自垂眸斟酌了一番,颔首道:“慕容先生此次自丹阳尹转任尚书左丞,貌似高升,实则被除了兵权,想必不会拒绝这样的提议。余下的么……到时且看朝廷拨款如何吧,山阴苏氏勉强也算有几分薄产,届时或许也能填补一二。” “看来这拱卫京师、控扼三吴之地,还是很抢手呢……”谢长缨却意味深长地抬眸看向了苏敬则,而对方亦是以素来从容无害的微笑淡然应对,好似方才末了的那番话当真只是出于好意。末了,谢长缨也唯有轻描淡写地一笑而过,暂且将其中的利益按下不表:“也是,此事待中秋过后陛下批复拨款,再仔细商讨也不迟。” 苏敬则亦是识趣地点到为止不再深言,只是微笑着应和了一声:“如今谋划再多也未必实用,倒不妨暂且放宽心。” 此刻画舫外碧空如洗、晴丝袅袅,江浪之间便也被照耀得漾渺澄澈、粼粼生辉,清风穿袭入帘,吹得案桌一角的诗稿沙沙地翻卷。 谢长缨一时被那些手抄的诗文吸引,抬手移开镇纸取过那一沓黄麻纸,在细细端详过一番后,不觉略有些促狭地抬起眼眸,笑吟吟地再次开口:“真巧,我倒是记得这一首——那时在云中,你便说过这吴越歌谣自当以方言诵之,不知今时今日,我是否能有缘得见呢?” “……知玄今日颇有雅兴,只是我的确不善歌唱之道。”苏敬则无奈地笑了笑,抬手接过了那一页诗稿细细看过,“大约也只能勉强教你以吴越方言识读罢了。” 谢长缨却是兴致不减:“眼下船还未靠岸,左右无事,崇之不妨便教一教我,只当是打发时间了。” “……好。” 苏敬则见她笑意盈盈,难得地在正事之外也收敛了那般玩世不恭的做派,便也含笑应下。他在应声过后略微顿了片刻,便垂下眼眸,以吴越之地的方言轻声念出了诗稿中所抄录的那一首短诗: 芳洲之草行谷暮,桂水之波不可渡,绝世独立兮报君子之一顾。 他在以方言低声诵读之时,语调间便也更添了几分吴侬软语特有的柔和温软,将他声线中隐隐的清冽锋芒更冲淡了几分。 谢长缨凝神听罢,便也亦步亦趋地仿照着苏敬则的发音,略有些磕绊地低声念了一遍。吴越方言的发音与中原之地的官话雅言全然不同,她虽勉力模仿,到底仍旧是相去甚远。谢长缨念罢,也觉颇为奇怪,不由得微微蹙了蹙眉头,很有些苦恼地暗自钻研起来。 苏敬则见得她这般神情,亦是不觉扬了扬唇角,笑意之中有难得的放松:“有几个字音差得远了些,你且听我再念一遍。” 窗外依旧是山空水静、洲渚萋萋,偶有流莺飞掠啭鸣,如在画中。而画舫便也在绿波逶迤之间,向江北的瓜洲渡顺流拂水而去。